“不论以谁之名,人都不是神,也不是兽,他们都是人,也只是人,而人是可以认识的.”
我是抱着足够的怀疑、甚至警惕的心理打开这部纪录片的。由于对柴静所在行业的偏见、特别是对她老东家的蔑视,坦率地说,我观看这部片子的主要动机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疑虑:即它将如何妖魔化穆斯林群体。
第一集刚刚看了不到5分钟,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:让不让人说话?能不能讨论这个话题?敢不敢听到质疑、批评、误解、甚至出自偏见的言辞攻击?——这是我自己的问题。
意识到这一点使我感到震惊:因为很长时间以来,我将自己定义为受压制者——一旦当发现自己的内心里居住着一个压制者时,这震惊的滋味难以言说。
“圣战/ 恐袭”这个话题对穆斯林来说很大程度上是一个“禁忌”的话题,在信任的小圈子之外很少愿意主动去讨论。像我这样的穆斯林,很难同意中文媒体和学界对这一话题的轻佻评论,更不用说那些敌意的、极右翼式言论。
直到一口气看完全部之后,措辞良久,我想说:这是一部充满良善人性的美好作品。同时,我想向它的作者表达我的尊敬。
在类似“一枪爆头”、“跟恐怖分子有什么好谈的”这样压倒性的评论中,柴静在片名中使用了“对话”这样的字眼,就足够令人耳目一新。可惜在第一眼看到这两个字时,我只把它当成了三流媒体人对时髦术语的拙劣抄袭……直到看完全片,才知道它并非噱头。
她的人道主义并未被局限于对受害者,于对欧洲人,对“好人们”的人道主义……她回到了“人”的起点,将一切人放置在人类的位置上,加以审视、辨识。
第二集时,通过对“圣战分子”的追问及观察,她觉察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于:拒绝理性参悟、“对古兰经的字面刻板执行” →无限细化且极尽严格、并以强制推行为手段的宗教教法理想→强迫历史倒流、追求复古为方向的宗教认识和实践,即我所说的教法主义思潮。
——但她将“萨拉菲主义”分类为三派时,我心里开始感到替她惋惜:毕竟还是教外人士,终究还是未能意识到:这一逆流思潮早已溢出了“门派”的边界。惋惜的同时,我也意识着自己的“叛教”心理。此刻,已不是我疑虑的柴静,而是我自己,将问题导向了多数。
但不幸的是,这却是事实。虔诚,是一切宗教信徒努力的方向——这没问题。但如果上面所说的教法主义追求成为了虔诚的典范或方向,后果不言而喻不寒而栗。
——当然我明白,揭示这一“秘密”,有被中国化思路利用的危险。同时我更明白:很快它将不是秘密。果然,等看到第五集时,柴静已经揭开了它。
对我来说,受到这部片子的最大启发就是第五集对“伊斯兰恐惧症”的省思。在我刚刚开始观看第一集的前5分钟时,它就开始作用于我:伊斯兰教问题能不能被讨论?——允许不允许人就这一议题说话?至此,我更加明白了:反对歧视是一回事,拥有接受议论和批评的健康心理是另一回事。
对于这部纪录片,我也有不满意处。最令我紧张和怀疑的地方,是第五集探讨“监控和预防”时,柴静对欧洲国家对于反恐需求不够重视、警察部门对反恐情报反应迟缓等表现出不满……或许这可以被理解,但应对人类社会中特别是文化精神,意识形态领域的问题,法律和警察永远只能发挥外围和补充的作用——相反,愈是细化的立法、愈是严密的监控,只会愈大程度地造成对普通社会成员的权利的侵害,使他们成为“圣战”暴力和国家权力的双重受害者。
无论如何,要从消灭其意识形态基础——教法主义入手。
正如这部纪录片的末集中,前圣战分子、出身于沙特萨拉菲主义宗教职业家庭的乌萨玛·哈桑说:他正是要用反抗传统教法学派的萨拉菲精神,直抵源头,诠释文本,来反对狭隘、刻板的古兰经字面解读,和试图强加于人的严苛,唤起独立思考。
“要把宗教从僵化的字面主义中解放出来,让伊斯兰的核心理念破壳而出,与现代人的心灵结合。”
不知道柴静本人是否意识到:“陌生人”这部片子所讨论的主题,至此,早已超越对“圣战”现象的探寻,超越了它的初衷。
难能可贵的是,这部纪录片同时也将目光投向了看似相悖的另一极——以反移民、反穆斯林为职志的欧洲极右翼。
在非此即彼的全球媒体主流中,这一表现殊为不俗:它指出了宗教“圣战”思想与极端世俗化意识形态、种族主义理论的同质性。特别对于中文世界,它具有极大的启蒙价值。
“人始终只在人性的维度里行事,不论以谁之名,人都不是神,也不是兽,他们都是人,也只是人——而人,是可以被认识……”——也许鲜少有人意识到:正是由于这一彻底的人道主义意识,才使柴静突破了狭隘、粗俗的传统,将思考的触角伸向问题的深处。
事实上,这种启发和教育的效果已经显现出来,在纪录片下方评论区里。
最后,当我想要以穆斯林观众的身份,向柴静和她的团队表达感谢时——再一次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:是的,他们所做的,是人类这个集体共同的关心。
“在Kuran中,我领悟到了‘陌生人’的另一重含义:神分隔人类,是为了让他们互相认识。”——看到结尾这一句时,我不禁泪目。赞美创造者——他创造了如此美妙的众生!
桑博
点击图片查看原图